以西北农林科技大学2016年青年教师讲课比赛一、二等奖获奖者为主的一行12人，在教学发展中心的组织下，由学校资助，参加了11月5日-11月18日在英国举行的“2018年中英高等教育比较研究国际研讨会”。我作为其中一员很高兴参加这次会议。我们走访了曼彻斯特大学、曼彻斯特城市大学、约克大学、爱丁堡大学、伯明翰大学、牛津大学、剑桥大学、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和帝国理工学院共9所英国高等教育机构，参加6场专题报告会以及多场研讨会，对英国的教育体制、教育理念、教学方法与技巧、考评体系等方面有了一定的了解。本着加强交流、相互借鉴、促进我校“双一流”建设的初衷，我乐于将我的所见所闻以及感想在此与大家一同分享。
一、英国的小学教育：孩子“玩得多，学得少”
在英国碰到一位在英国某所大学教书的中国学者，他带着上小学的女儿和我们一起用餐。聊天中得知他一直很担心他女儿的教育问题，英国的小学老师每天就带着孩子玩，几乎不学什么东西，也没有任何作业。如果他一直和女儿留在英国，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整个国家的小学教育都是这样的。但是假如将来回国，那么他的女儿很可能无法应付国内的学业。据我了解，德国、美国等欧美国家的小学教育与英国基本类似。
而中国的小学教育则刚好相反。我一次去山东亲戚家，他家的孩子刚刚7岁就开始进入封闭式小学，平时都吃住在学校。这在山东已经是一种极为普遍的现象了。为了与孩子见一面，亲戚趁中午休息把孩子从学校接出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可是孩子根本没有时间和我们一起吃饭，因为她还没有完成中午的作业。有一道题特别难，问了几个大人都做不出来，急的孩子哭了起来。最后只好我这个大学老师出马，才解决了那个难题。我们吃完午饭了，孩子才做完中午的作业，但下午的课程也快开始了，最后只好把饭打包，让她在回去的路上吃。虽然我也经常听到周围的同事抱怨小学和中学的作业实在太多了，经常晚上10点还写不完家庭作业是很普通的情况，但是这还是第一次切身体会。在英国的旅途中，一个一起参会的老师把他家孩子3年级的算术题给我们看：甲乙两个人各有一筐苹果，甲的苹果数量是乙的两倍，如果甲给乙15个苹果，两个人的苹果刚好一样多，问两个人原来各有多少个苹果。这个老师问我们，如果不用未知数和方程，应该怎样教孩子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一车12个大学老师，而且一多半还是理工科的博士，讨论了一路，最终也没找到一个较好的方法。
如果让一个英国的小学老师来看中国的小学教育，或者让一个中国的小学老师来看英国的小学教育，他们一定都会觉得对方的教育方式不可思议。但这两种看似不可思议的教育方式，在两国各自的教育体制和理念下，又是相对合理的。
中国的教育就像“盖大楼”，小学教育就相当于这个大楼的基础，而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小学学不好，就进不了重点中学；进不了重点中学，就没办法考上好的大学；而考不上好的大学就很难找到一份报酬丰厚、风光体面的工作，甚至能影响到婚姻、家庭和培育下一代。这个以事实为基础的简单逻辑深深地扎根在每一位中国父母的心中，并让他们爆发出了“不能让我们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时代呐喊。于是家长们不惜重金购买学区房，占用孩子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自由时间去参加各种学习班，为了孩子上学辞去工作专心陪读…。
中国学生课业的繁重，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教师的职称评审要业绩、学校的脱颖而出要成绩、家长期望的不切实际。也不能简单地认为是因为我们国家没有实行所谓的“素质教育”，而采用了“应试教育”。要知道，英国也是有所谓的中考（General Certificate of Secondary Education，简称GCSE）和高考（General Certificate of Education Advanced Level，简称GCE-A Level）的，但英国中小学学生的课业负担并不繁重，英国的家长也没有陷入“盖大楼”的逻辑怪圈。
我认为其根源在于我国教育资源的匮乏以及分配不均。英国的考试，是为了区分学生兴趣、特长和能力，以便对他们进行“分类教育”，但不管哪个类别，其教育资源都相当丰富，并且各类别之间教育资源分配比较平均；而中国的考试，是为了分配有限的教育资源，通过考试的人获得优质或者较多的教育资源，没通过考试的人获得劣质的或者较少的教育资源。
2015年英国GDP为2.89万亿美元，教育支出占5.1%，约为1474亿美元，按照6500万人口计算，平均每人2267.7美元。考虑到英国大学的教育经费的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捐赠，实际平均每人获得的教育经费要高于我们的计算结果。而2017年中国GDP为127238亿美元，国家财政性教育经费占4.14%， 约为5268亿美元，按照13亿人口计算，平均每人405.2美元。可见，相对于欧美发达国家，我国教育资源十分匮乏。
我国高等教育资源（包括人力资源和教育科研经费）的分配不均也非常严重。东部沿海发达城市的教育资源普遍高于中西部城市；教育部重点高校的教育资源普遍高于一般高校；而普通高校的教育资源又远远高于高等职业教育院校。正是这种教育资源的匮乏和严重不均，导致教育质量参差不齐，使得社会对高等教育机构的评价分化严重。这也是为什么中国人对高校排名十分热衷的主要原因。
与中国相比，英国的教育资源相对充足且分配均匀。不论学生将来上哪所大学，甚至是高等职业学校，他们获得教育资源以及教育水平都非常接近，也容易获得社会的认可，因此他们的小学教育十分宽松，比较注重学生的爱好和特长。一位英国教育工作者的话令我印象十分深刻，她说“：英国的小学教育是帮助孩子知道自己的兴趣和能力在哪里。”
二、英国的中学教育：学生“选择多，压力小”
英国的教育总是给学生提供 “各种选择”。在英国，要进入高中课程阶段学习，就必须在初中教育的后两年（初中教育一共4年）修完9-13门左右的课程，并在最后的考试（General Certificate of Secondary Education, 简称GCSE）中获得比较优秀的成绩。其课业量并不比国内低，但所学课程的选择性非常大。其中选修课就多达十几种，包括艺术、商务、戏剧、经济、音乐等等。甚至部分必修课也是可以选择的，比如外语课可以选择法语或德语，科学课可以化学或物理，人文课可以选择历史或地理。
在高中阶段，学生可以在众多的课程中选择自己擅长或是感兴趣的3门或4门课作为进入大学的敲门砖。如果在最后的考试（General Certificate of Education Advanced Level，简称GCE-A Level）获得较好的成绩，就可以申请较好的大学，并获得较高的奖学金。即便成绩不佳，如果经济条件允许，也可以通过读一年大学预科进入大学学习。另外需要说明的是，很多学生（约占35%），甚至包括成绩较好的学生，都选择了高等职业技术学校，而不选大学，而且这样选择的学生近年来越来越多。这是因为高等职业技术学校的教育资源同等丰富，同时能学到更多社会需要的实际技能，学历也获得国家和社会的高度认可，最重要的是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学费也相对较低，对低收入家庭极具吸引力。
如果说英国的小学教育是在帮助学生“发现”自己的兴趣和能力，那么英国的中学教育实际上是在帮助学生“发展”自己的兴趣和能力。并且他们为不同爱好、不同智商、不同经济条件的学生，提供了不同的出路。英国的中学生会发现，他们总有可以继续学习的途经。这也是英国中学生压力较小的原因。
这一点和中国的中学教育又完全不同。我从周围的中学生家长了解到，很多孩子进入到中学后，学习任务加重，一般都减少或者干脆放弃了自己喜爱的活动，包括体育运动、音乐以及美术等。还有一部分家长，又为了考大学的各种特长加分，强迫孩子练习并不喜欢的技能或者项目。在大学专业的选择上，也基本以市场为导向，忽略了学生的兴趣和特长。曾经我的一个学生跟我说，她十分喜欢小动物，其实更喜欢兽医专业，但最终听从父母的话报考了能源与动力专业。其实这还不是最糟的情况，起码她还知道自己的兴趣所在。很多学生可能大学毕业了都还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兴趣是什么。
总而言之，我们的中学教育抑制了学生的个性发展，忽视了学生的人格教育，只为了换取一张高认可度大学的入学通知单。虽然在国家发展的一定阶段内，我们的中学教育解决了人才培养的基础任务，但这种教育的弊端也在不断显现。钱学森曾有一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 我个人认为，“忽略学生的个性发展，教育整齐划一”正是钱学森之问的根源所在。
三、英国的大学教育：师生“思辨多，答案少”
在英国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是，一门大学课程居然通常都是没有“教材”的。关于这件事我有几点担心，一个是教师的讲课内容如何确定，另外一个是考试问题的标准答案如何给出。而英国老师对此的解释是，他们在一门课上通常给出多本参考书，并鼓励学生大量阅读，以进行“思辨”（Critical thinking），至于讲课内容则由负责讲这一门课的课程组成员讨论决定。而结课通常是以论文的形式，即便是理工科的课程不得不进行考试，也基本没有判断、选择和填空等体型，而是以分析题为主。原因是判断、选择和填空题略去了问题的分析过程，而这个分析过程才是他们认为的学习中最重要的东西。
我一开始以为所谓“思辨”不过就是我们哲学里的辩证法或者所谓的“批判性思维”，但深入探究后发现“思辨”与这二者又有所不同。这里的思辨一般理解为：当听到一个新观点，无论对方身份如何，都需谨慎对待。在做出判断之前，做足充分的、主动的、持续的理性研究。延迟自己的判断，而不是立即对于某一个观点给出武断地赞成或者反对的决定。
在了解了他们关于“思辨”这一教育指导思想之后，我开始对他们的做法有所理解。阅读大量的参考书，可以拓展学生的眼界，认识不同的观点和研究方法，而这些不同甚至可能相互矛盾的观点和方法可能会促进学生进行对比，分析和判断，而这正是我们的学生所缺乏的。另一方面，考试本质是将大家的思想按照教科书的标准统一起来，而论文则让每个学生阅读不同的资料，锻炼对比、分析和判断思维技能，从而得出自己的与众不同的观点。因此英国通常以论文作为结课方式。
我认为“思辨”是英国甚至是西方高等教育的核心理念，这一理念不仅仅对西方的高等教育甚至对西方社会都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思辨首先要了解不同的观点，这就促使人们愿意接近并听取别人表达不同的观点，也就需要给予持不同观点的人足够的尊重；观点不同的人在相互尊重的环境下，乐于陈述和表达自己的想法，从而锻炼了大家的演讲技能；大家表达完自己的想法后，必然要对不同的观点进行提问、讨论和分析；讨论分析对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是寻找充足的论据或者证据进行逻辑推理的过程；当“观点的正确性”是以充足的证据和严谨的逻辑为基础的时候，所谓的“权威人士”也就失去了意义；当这些观点不同的人能够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表达、讨论、分析、论证和推理时，他们就俨然形成了一个“和而不同”的团队，而且这个团队在合作处理和解决问题时，显然要比一个人人听从于权威、有不同想法却不能表达、没有求证和逻辑推理能力的团队要强大许多。演讲、讨论、提问、分析、论证与合作正是我们的学生所缺少的技能，与持不同观点的人和平相处、敢于有理有据地挑战权威正是我们的学生所缺少的品质。
要让我们的学校培养出杰出人才，就必须让每个学生的个性得到充分发展，同时培养他们“思辨”的思想、态度和做事方法，从而形成“和而不同”的学术氛围。
四、英国教育的问题与缺陷
之前的论述和比较，基本都是从借鉴和学习的角度出发，努力发掘英国教育的优点、对比我国教育的缺点，并希望以此促进我们国家的教育制度改革和我校的双一流建设。另一方面，我也察觉到了英国教育隐含的一些问题和缺陷。
首先，近年来英国的高等教育有产业化倾向。目前很多英国高校通过收取高额学费来维持学校的运营和发展，虽然这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无可厚非，也能体现知识和教育的重要价值，但可能会将贫困家庭的学生排除在外，不利于人才的选拔和培养。
其次，基础教育略显薄弱。每个去过英国的学生都知道他们的数学不大好，因为他们不背乘法口诀，也从不进行大量的算术练习。这也算是他们追求学生个性发展的一个小小的代价。英国教育部分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个问题，还一度将中国的小学数学老师请过去“试教”，或许最终他们觉得死记硬背不是他们的教学之道，而最终不了了之。
五、我的建议
我们国家在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取得的瞩目成就，来源于一直坚持对内改革、对外开放。开放就是要破除壁垒，让外面的东西走进来，让里面的东西走出去，让不同的思想相互碰撞交融，让社会中的每个人都能自由地交流、讨论和独立思考。改革不是推到重建，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对外来或新生事物进行分析论证，尝试性地吸纳其中的好的东西为我所用。
英国的现代高等教育已经有900多年的历史，他们培养出来的杰出人才，分布在我们各个学科领域成为所谓的先驱和巨匠，他们积累了丰富的高等教育经验，并影响了欧洲、美洲和澳洲的许多发达国家的教育体系，这些经验值得我们了解、分析、判断、借鉴和学习。
基于此，我有如下建议：
1.在教师层面，课堂上培养学生的“思辨”（critical thinking）能力。具体为：
（1）弱化教材在课堂上起的作用，促使学生大量阅读参考书；
（2）授课过程中，以分析方法为讲授重点，而不是结论和应用；
（3）结课方式以论文为主，培养学生的查阅、分析、判断、归纳、总结和写作能力；
（5）理工科考试，除去非是即非的判断、选择和填空等题型，以分析题为主；
（6）课堂上增加一定的讨论环节，锻炼学生的表达、提问、独立思考的能力，并学会尊重不同意见；
2. 在教学组织层面，要尊重教师的教学活动。具体为：
（1）不能以某一次的考试的卷面成绩分布情况不理想，或者某一次的期末的评教分数略低，或者某一次课堂材料不齐备等理由，否定教师教学活动的水平、价值和意义。
（2）对教师的任何考评，关于考评办法和考评结果要和老师及时进行沟通和反馈，听取老师的反馈意见，并对老师的意见予以及时有效的二次反馈。
（3）对教师和教学活动的考评，应当以帮助教师提高教学质量为目的，而不应当作为惩罚机制存在。
（4）教学组织应当树立服务意识，让教学组织服务于教师，让教师更好地服务于学生的教学活动。
（5）“重视教学”不应该仅仅是一个口号，而是应该落到实处。比如确定多少课时与一篇某一级别的论文等价，在对教师的业绩进行考评时有同等效力，这样才能让具有教学才干和科研才干的人都有各自的出路，并发挥自己的长处。